— 這位喜劇演員如何以烏克蘭總統的身份,在俄軍大舉入侵時用動人的敘事方式讓全世界愈來愈多人力挺烏克蘭。
本文作者Michael Idov (@michaelidov on Twitter)是前俄羅斯《GQ雜誌 》的總編輯,目前為電影、電視的導演與編劇。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世界上最不可能成為國家領導人的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卻可能是現在世界上最受歡迎的領袖。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的人生故事的超展開,一個因扮演總統而聲名鵲起的喜劇演員變成了一名真的總統,而且做的比戲裡演的還要好。
澤倫斯基曾經為英國著名帕丁頓熊(Paddington Bear)電影烏克蘭版配音,他是演過十幾部噁爛的喜劇的諧星,然後自導自演了一個上乘的滑稽劇。國際第一次對他有印象,是因為他逼視著川普宣稱兩人之間有「完美」電話交談。或許你會記得,美國第45任總統試圖要當時剛上任的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幫他一個「小忙」,也就是對拜登一家子進行虛假的調查,最後川普被國會彈劾(譯註:川普威脅澤倫斯基若不配合,他將凍結4.5億美金的對烏克蘭軍援,後來果然如此)。
澤倫斯基當年逼視著川普,如今他在被戰火猛烈包圍的烏克蘭首都街上,逼視著普丁!
澤倫斯基在全球引起共鳴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似乎不屬於全世界大眾了解的所有類型,因為由於數千年的迫害,這種類型人物在世界已經消失了,也就是猶太智者(Jewish wiseacre)。這樣理想角色中的某一個人(我應該說是我們中的某一個人),如今成為這一場戰爭的偶像,本身就是一個完美的猶太笑話。他是《傻瓜大鬧香蕉城》中的伍迪.艾倫、《開麥拉驚魂》中的班.史提勒·斯蒂勒(兩個角色都是平凡之輩誤入荒謬國度,最後莫名其妙成了領袖或是國家英雄),這當然不會出現在現實中,而且還涉入真正的死亡危機裡。
關於44 歲的澤倫斯基崛起的真實故事有點複雜,背後有更多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化糾葛,無法用簡單的刻板印象解釋。他的事業與喜劇發跡於KVN俄羅斯傳奇諷刺荒謬劇,這個節目至今依然有驚人的影響力,KVN代表著俄羅斯文名稱的縮寫「滑稽又足智多謀的俱樂部」,當年的崛起時是一個被公認極具創意的原創概念,也就是將迷你荒謬劇當成一項職業運動比賽,一如現在歐洲職業足球或NBA,每個城市都有一個代表隊,然後互相競爭,季後賽會在電視上現場轉播。
澤倫斯基當時是作為烏克蘭小城Kryvyi Rih的代表,組成了Quarter 95劇團,並且使用俄語進行即興表演,這在當時是非常正常的(譯註:即使這次大量平民死傷於俄國火箭飛彈的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科夫,居民日常使用的是俄文而非烏克蘭文)。
身為隊長的澤倫斯基綽號Vovan。95劇團在在俄羅斯電視上大放異彩後,他與兩個合夥人Sergei 及Boris Shefir成立了一家同名製片公司,在烏克蘭與俄國製作了數十個電視節目與表演活動,包括該公司取得美國授權的實境秀《與星共舞》,而且澤倫斯基本人竟然還贏得了2006年《與星共舞》冠軍(譯註:是的,就像王偉忠贏得他製作的《超級星光大道與星共舞》歌唱冠軍一樣)。大約在同一期間,澤倫連斯基開始製作、聯合編劇,甚至親自演出不少俄羅斯垃圾喜劇,其中大部分作品的導演工作都是由在美國受教育的俄羅斯人Marius Vaysberg負責。第一個代表作是2009 年的《Love in the City》,劇情演的是三個居住在紐約的朋友,遭到一個魔法仙女的詛咒,他們在找到真愛之前,都會一直性無能。
即使他後來投身政治,澤倫斯基都沒有完全放棄他的喜劇生涯。他上一部,也可能是最後一部Vaysberg執導的喜劇電影《我你他她》,就在他當選總統的同一個月上映——這無疑是歷史性的第一次(對!總統當選人的作品現在熱映中)。令人驚訝的是,在過去他演出的一些俄羅斯電影當中,澤倫斯基當時在片中的搭檔如今真變成了他的死對頭,一如《An Office Romance》電影中導演,以及與澤倫斯基共同主演的Sarik Andreasyan、Marat Basharov,都曾經公開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歡呼。
澤倫斯基不是超級英雄,不是迷因,不是我們幻想中報復普京或川普的工具。他是一個挺身而出的人。我們真正能做的就是看著他,並希望著,如果我們被賦予如此難以想像的職責,我們能像他一樣帶種。
2015 年的情境喜劇《人民公僕》使澤倫斯基成為真正的公眾人物,跟他其它作品相較下,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這部連續劇精心拍攝,又充滿諷刺烏克蘭政治狀態的作品內容是這樣的:它大膽的假設在一個權力殿堂中出現了個本質上正派的人。有趣的是,澤倫斯基在電影中講的還是俄語。他從政後,從95戲團淡出,並將他組的政黨命名為「人民公僕」(Servant of the People),這顯示了他從KVN電視諧星轉換至政壇的發展有著極為平穩的連貫性;從那時候開始他也轉換了自己的語言偏好(譯註;澤倫斯基進入政壇後積極推廣大眾說烏克蘭語,而傳統上烏克蘭人覺得俄語比較高尚)。
澤倫斯基在 2019 年全國大選以壓倒性優勢贏過當時總統Petro Poroshenko,宛如充滿想像力又瘋狂的情節轉折,事實上,情況甚至會更瘋狂,因為當時他另一個競爭對手是烏克蘭最佳的搖滾歌星之一,也就是Okean Elzy樂團的的Slava Vakarchuk,後者從來不用俄語表演。Vakarchuk不僅是個看起來合理的候選人,而且是訴求國家進步的年輕人們的心中首選,年輕人把澤倫斯基那種自我感覺良好的中間派當成可接受的備胎。今日看起來很諷刺的是,他們當時擔心澤倫斯基會對俄國太過於友善。
作為總統,澤倫斯基在國家和平時期的施政表現馬馬虎虎。他當上總統後,把 95劇團的同事延攬進政府,這惹來了不少白眼。他承諾打擊貪腐,但在頭兩年任期內,被政治評論網站「Wilson Center」批為「建立了一個非正式的垂直溝通體系,離大有為的施政及行政治理間,天差地遠的很!」他甚至遊走於總統的民主權力邊緣,下令禁止了三個對他不友善的電視頻道。當俄羅斯軍隊在邊境大軍集結時,他似乎在玩一場曖昧不明的期望管理遊戲,這讓外界感到非常沮喪。直到 2022 年2月1 日,《基輔獨立報》的主編還在一篇憤怒的專欄文章中稱澤倫斯基「平庸得令人氣餒」,「對他來說,姿態比事情後果更重要。」
兩天后,俄羅斯入侵。
突然間,正確的身段不僅受到歡迎,而且不可或缺。明顯的是,戰爭才開打幾小時,雖然俄羅斯人在軍事力量上強壓烏克蘭,但烏克蘭人已經牢牢控制了軍隊無法奪走的東西:敘事能力(Narratives );讓全世界對於烏克蘭被蘇俄侵略的慘劇產生同理心。換句話說,他們獲得了無與倫比的「網路迷因」優勢。西方網路瘋狂流傳的「把一些種子放在你的口袋裡」影音,這句話幾乎不用再多解釋了(譯註:該典故出自戰爭第二天,一位烏克蘭中年女性對著全身武裝的俄羅斯士兵說:「把這些向日葵的種子放在你的褲子裡,你死後它們會長大!」還有以色列媒體在烏克蘭街頭直播時,一個路過的烏克蘭男人打斷採訪而被網路瘋狂分享成為名人(譯註:他在場景中對記者與受訪者說:「你們在鬼扯甚麼,我們需要幫助烏克蘭,」他舉起手上榴彈砲發射裝置說:「我已經加入自願抗戰者,準備把俄羅斯人幹到天翻地覆。」)
把這些向日葵的種子放在你的褲子裡,你死後它們會長大!
烏克蘭這個品牌的DNA有著無畏、宿命與出口成髒的自我幽默,讓人想起前俄羅斯帝國高價珍藏的一幅名畫《札波羅結人寫信給土耳其蘇丹》,畫中場景是1676年哥薩克首領面對鄂圖曼帝國要求其臣服的戰爭威脅時,講了一句充滿傳奇的回覆髒話(「不論是陸上或海上,我們都會跟你作戰,F**K 你娘」)。而烏克蘭小島蛇島上守軍在回答俄軍威脅的最後遺言是:「俄羅斯軍艦,去死吧(go f**k yourself)」
而澤倫斯基本人代表了這一切,沒有人能如他那麼迅速地從一個笑話變成傳奇。這個過程包含了三個宣言,每個宣言都創造了一個轉折。第一個是他在戰爭爆發當晚的演講,他再次重操俄語,目標對準了俄國人民:「你們被告知我要轟炸烏東的頓巴斯(Donbass),」澤倫斯基反駁克里姆林宮官方使用炸彈攻擊烏克蘭的理由。
「要炸哪裡?我和當地朋友在 2012 年歐洲杯比賽時一起在裡面為我們球隊歡呼的那個體育館嗎,還是他們輸球後我們去買醉的酒吧?或是炸烏東盧甘斯克(Luhansk),我最好朋友的媽媽住在那裏!」
他在演說中說出體育館的名子、酒吧位於的街道,還有酒吧名子,他的表現就像是電影裡被綁架兒童的父母,在電視新聞中向綁匪曉以大義,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這是一場令人難以置信的精明雙重表演——澤倫斯基清楚地知道知道這種技法是某種好萊塢的陳詞濫調,並將其使用在直接目的(強調烏克蘭人也是人),以及大方向的目的(普京是連環殺手)。
第二次扭轉變局出現在美國政府建議協助他從基輔撤離時,澤倫斯基當場回應了一句將成為傳奇的名言:「我需要子彈,而不是搭便車。」 第三個更簡單。一段看起來是廉價攝影鏡頭在夜間基輔街頭拍攝的影片,烏克蘭內閣成員像一個反抗的團隊靠在他身邊,向烏克蘭和全世界傳達了一條信息:「我們還在這裡。」
澤倫斯基在瞬間社群大量的迷因內容傳播造成了排山倒海的聲量,有人用Photoshop把他的頭像連在克里斯伊文斯的身體,宛如烏克蘭隊長(Captain Ukraine)。網民用別的名人的照片來凸顯澤倫斯基的形象,例如他穿著武裝夾克與防彈背心勘查戰地的照片,旁邊是美國共和黨大佬Ted Cruz在機場推著行李廂,或者是川普穿著他的高爾夫球服。即使是特朗普本人跟普丁關係匪淺,但現在也在讚揚澤倫斯基,導致一位觀察家說:「現在烏克蘭總統是一個更有男子氣概的人.....而川普的這個轉折發生的非常快(fixation switches)。」
關於澤倫斯基瞬間成為神話時,出現了另一個潮流是將他塑造成黑幫。「我們還在這裡」影片甚至更流行了,著名東岸嘻哈雙人組Mobbs Deep 將其名曲〈Shook Ones 〉合成到影片成為配樂,然後網路上出現大量他的肖像照片,上面壓著意思貼切的饒舌歌詞。上周六,漫威鷹眼Jeremy Renner在推特上突然爆紅,唯一的原因是人們認為鷹眼看起來夠像澤倫斯基」,可以在一定會拍攝的傳記電影中扮演他。(我不認為如此)。
當然,當澤倫斯基開始有了難以想像的眾多粉絲將其當成一個漫威復仇者時,我們難免要對他吹毛求疵,以面對萬一他人設崩壞時造成的心理創傷,就好像COVID-19 疫情的高峰時期,我們把Fauci(美國總統首席醫療顧問)與Cuomo(因性侵醜聞而去年下台的紐約州長)當成崇拜對象。我們都是簡單的生物,意識無可避免會隨波逐流。
但這種病態的想法還是要有所節制的。寫這篇專欄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評論一個國家總統時真心希望他不會在我剛發表文章的時就被謀殺了。我們當前對澤倫斯基的崇拜,其實與一般我們對政治家的恭維有所不同,因為,我們期望這種崇拜能起作用,成為一個抵抗砲火的保護傘。這個男人可能會在我們聊到他、被形塑為一個流行偶像的同時,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如果這不是他的最完美演出,也所差不遠了。
我們這種看似幽默的致敬方式,其實是為了對抗一個更可怕的事實:澤倫斯基不是超級英雄,不是迷因,不是我們幻想中報復普丁或川普的工具。他是一個挺身而出的人。我們真正能做的就是看著他,並希望著,如果我們被賦予如此難以想像的職責,我們能像他一樣帶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