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Netflix Is A Joke@YouTube
種族和性別議題(性傾向或性別認同)同樣是壓迫的來源,而針對其中一種壓迫的反抗,不應該伴隨著對另一種壓迫的助長。
公眾書寫的即時性,是我仍持續在學習與摸索的課題。社會議題那麼多,如何趁著社會事件為相關議題帶來公眾關注時,帶動自己覺得有價值的討論,需要多項我仍然缺乏的能力:敏銳的觀察力、縝密的思考架構和極高的筆速。也因此,當最近一位著名的脫口秀演員因性別議題引起了輿論廣大關注時,我便特別提醒自己勢必要把握住練習的機會。
不消說,我口中這位近來受到各家媒體大篇幅報導的著名脫口秀演員,當然就是傳奇喜劇男星戴夫・查普爾(Dave Chappelle)。
喜劇男星戴夫・查普爾(Dave Chappelle)圖/IMDb
脫口秀戲劇演員的跨性別玩笑
查普爾最風光的年代是 2003 以降的那幾年。當時他主創並主演的喜劇節目「查普爾秀(Chappelle show)」大紅大紫,查普爾也成了挑戰體制喜劇的代名詞。然而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刻,他忽然宣佈結束自己的節目。事後他解釋道他覺得他的節目漸漸變得缺乏社會責任:「我開始覺得觀眾不在是在跟我一起笑(laughing with me)而是在笑我(laughing at me)」。
查普爾腰斬自己的節目後,一休就是將近 10 年,也因此當過去幾年查普爾在網飛(Netflix)上陸續推出 6 部喜劇特輯時,許多觀眾都非常期待。第六部特輯「華麗最終回」剛於上周二上架,卻馬上因為其中針對跨性別者的玩笑引起爭議。其實查普爾前幾部網飛喜劇特輯就開了許多跨性別者的玩笑(他也常開女性、非異性戀者的玩笑),舉凡「舊名錯稱」(deadnaming,指用跨性別者已經棄用的認同來稱呼)、對跨性別者生殖器官的質疑,或對跨性別者處境的諧仿。新的一集裡他提到了過去幾年來,他收到的缺乏性敏感度的指控,並緊接著花了極大的篇幅拋出了更多以性別認同為笑梗的台詞。特輯上映後引起了廣大的輿論抨擊,其中包括劇評、關注性別與種族的公民組織,以及其他業界人士。
Dave Chappelle 所主持的節目 The Closer 海報。圖/IMDb
但查普爾並不是一個對社會議題完全盲目的人:十幾年前他的喜劇就是以挑戰種族偏見為特色,而近期的喜劇特輯也多次碰觸非裔美國人的處境。事實上當提到同志族群對他的抱怨時,他多次表達了「我以前是衝撞的人,現在怎麼會變成被衝撞的人」的無奈與困惑,也多次提到他認為非裔美國人仍然是社會中受到最多歧視與迫害的族群。而面對(在他的經驗裡)以白人為主的跨性別族群時,他似乎仍覺得自己是處在相對弱勢的一方。
對此,國家非裔正義聯盟(National Black Justice League)在其針對查普爾特輯所發布的聲明中表示「反抗壓迫不該是一個零和遊戲」,指出種族和性別議題(性傾向或性別認同)同樣是壓迫的來源,而針對其中一種壓迫的反抗,不應該伴隨著對另一種壓迫的助長。
圖/NBJContheMove@Twitter
頂尖醫學期刊的跨性別包容用語
無獨有偶,查普爾事件在美國發酵的同時,總部位在英國的頂尖醫學期刊《刺胳針》(The Lancet)也陷入了性別爭議。
不同於許多學術期刊的封面是圖片,從 2005 年以來,《刺胳針》的封面都是白底配上一句引言。而今(2021)年 9 月 25 日那期的封面上寫著:「自古以來,有陰道的身體其解剖與生理構造長期地受到忽視。」這句話引用自該期一篇探討月經歧視的觀點投書,作者是《刺胳針》的資深編輯 Sophia Davis。雖然出發點是對女性身體經驗的關注,封面上那句引言卻被許多人批評把女性去人性化(dehumanise)、化約為「有陰道的身體」。
英國的頂尖醫學期刊《刺胳針》第 398 期期刊封面。圖/The Lancet 官方網站
批評者對於去人性化的憂慮和憤怒並非毫無根據。學者曾指出醫學場域中有許多造成病人去人化的機制,包括醫學對人體構造的機械化解讀(把人看成是一個個器官與系統的綜合體)、和醫療專業對於臨床工作者情感抽離的要求。在如此既有的臨床醫學脈絡下,刺胳針的用語確實可能強化對於病人主體性的剝奪。
為此,期刊主編發出道歉與聲明,說明這句引言的原意是選擇使用跨性別包容(trans-inclusive)的詞語,故沒有使用「女性」這樣對(生理或心理)性別的定義,而是直接從身體來描述:任何有婦科器官的人,就有可能面臨傳統社會結構對婦科議題的忽視。
從身體經驗出發不只是關懷了月經經驗超越單一性別的多元性:模糊邊界不單單發生在性別認同,生理性別與生理構造也不總是相對,這樣的用法讓經常失聲的身體佔據了難得的舞台中央位置。1940 年代,現象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就談過「身體先行」(primacy of perception),在傳統上以意識為行為主體的哲學傳統中,強調身體經驗的重要性。
如何同時關注多元族群的共通身體經驗,但又避開去人化的風險?既然這次的爭議源自一個用詞,那麼也許其中一條出路正是用語上的革新:尋找更好的方式來描述「有陰道的人」。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雖然目前大多發生在英文語境中:如在身心障礙議題上從 the disabled 轉變為 persons with disability;或在愛滋病討論中由 AIDS patients 修正為 persons living with AIDS。
社會議題複雜化的時代,進行公共討論的責任
面對和處理愈發複雜的議題,確實是相當有挑戰性的任務。如果說查普爾如許多評論所指出的忽視了種族與性別的交會,或說忽視了他在這個交會處上,可以同時在一個向度上身為受壓迫者,卻在另一個向度上扮演加害角色,那麼同樣在一個不同社會議題的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的爭點上,《刺胳針》所引起的爭議則更加細緻:行動者即使理解議題的複雜度,仍不保證其行動就能不帶來負面衝擊。
兩個故事主角在受到批評後的反應也相當不同,查普爾至今態度強硬拒不道歉(甚至坦言享受這樣的注目),而《刺胳針》的道歉聲明則是在該刊發布兩天後就發出。聲明雖然確實包含了道歉,但仍看得出編輯台站穩自己原先的立場:他們既沒有對引發爭議的封面引言進行任何修改,聲明中絕大的篇幅也是在解釋與捍衛那句話在跨性別包容上的利益和價值。
查普爾拒絕溝通逐漸讓他「社會不負責」的形象固化,也招來越來越多缺乏議題敏感度的標籤;但《刺胳針》富有野心和層次的聲明也在大多轉述、報導中被化約成「道歉」。這樣的解讀進一步影響了其他人對整個事件的理解:很多人也許都只看到「《刺胳針》為爭議用語道歉」的新聞,細讀聲明者少,費心翻出那篇談月經歧視的原文者大概更少。於是原先用語的立意與脈絡就被深埋在一層層的解讀與想像之下。
但我們還是應該嘗試理解兩方的差異:不只是道歉與否的選擇,最一開始爭議的導火線上,一個是對其他社會議題的漠然,另一個則是在超越傳統言說的嘗試中失足。雖然對《刺胳針》事件的相關報導將事情扁平化,但期刊主編的聲明顯示了他們對溝通的努力,以及並未因此放棄突破現況的野心(他在推特頁面自詡是「對現況的永恆挑戰」)。如果上面提到的「有陰道的身體」所隱含的不同價值觀可以得到充分的討論,那麼這次的爭議就不會完全沒有意義。
在各種社會議題都複雜化的時代,只關注到單一向度的論述也好、批評也好,雖然響亮卻越來越缺乏價值。另一方面,對邊緣族群的包容和對多元價值的關懷也不一定能一次到位、不一定能滿足所有人,甚至最後搞得裏外不是人。但如果要鼓勵這樣的嘗試,我們在參與公共辯論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開放性。
轉載出處:CROSSING 換日線
轉載網址:https://crossing.cw.com.tw/article/15398